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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冠跌跌撞撞地往厕所跑,Cindy瘫在椅子上,对他抱拳:“贺老师,您真是六边形战士,respect!”
除了他们和服务人员,餐厅已经空了,李修远早就不见踪影。
和常规酒店不同,西汀的W酒店是建在河边山谷的一处别墅群,占地面积很大,总共有15栋不同外观设计的别墅,散落在园区各处。
餐厅和前台单独占一栋,从这里前往客房需要开车或乘坐酒店的摆渡车。
SL和他们找的视频拍摄团队占了半栋,别墅内另有几个房间住的是西汀本地的记者,贺铭下午看过名单,李修远也在其中。
他在一位服务生的帮助下把李冠和Cindy送回别墅门口,自己则在楼下站住了。
他无意识摆弄着从口袋里拿出来的东西,摁得镲镲作响,是打火机,他做了个点烟的动作,迟迟没有尼古丁的味道散开,指尖被灼热的金属烫到,他猛地放手,这才发现他刚刚一直在用火苗烤装薄荷糖的铁盒。
贺铭甩了甩手,把还未完全冷却的糖盒和火机分开装进口袋,朝着往别墅相反的方向走去。
身后冒出一个人影,隔着一段距离,不慌不忙地跟上他。
贺铭分辨着方向,他记得白天来的路上看见了一条河,穿过酒店东面。
初夏的晚上山风还很凉,他身上的衬衣略显单薄,但他感受不到冷,略显急促地穿过一层又一层簌簌抖动的树影,找着一条在车窗外一晃而过的河。
视野豁然开阔,植被由高大乔木变成了灌丛,贺铭终于找到那条河,水面被夜色染成和天空一样的黑,分隔两岸的路灯照着高处的水波发亮,蜿蜒如同女人柔顺的长发。
河岸不属于W酒店,因此他和那条河中间隔着一道镂空围栏,贺铭继续往前走,身后的人也跟着他朝围栏走。
夜里太安静了,尽管背后的脚步声很轻,贺铭还是听得很清楚,那人跟了他一路。
李修远和他的直接交集并不多,他还是岁岁福利院的一员时,刚刚成为记者的李修远写了几篇言辞夸张的报道,把励志孤儿的标签贴在了他身上。
他的照片被印在报纸上,配上矫揉造作的文字,李修远一遍一遍地重复他如何被父亲抛弃,被母亲和外婆留下,被仅剩的亲人丢进福利院的悲惨故事,最后用不可思议的语气感叹:他竟然还好好活着,还在追求世俗标准上的优秀,即使无人在意。
派发到西汀各个街巷的报纸的另一端,有无数好奇的、俯视的目光,但那尚且可以忍受。
日常生活中,他也完全逃不开那些文字的诅咒。
岁岁福利院里,以乔展意为首的两三个人总是看见他就阴阳怪气拔高了调子:
“哟,好孩子来了!”
往往回到宿舍他就发现自己的书被撕得乱七八糟,纸页棉絮一样洒满了整个床铺。
因为他变成成绩榜上“千年老二”
的男同学翘起一条腿挡住他的去路,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脚上的新运动鞋,手上以同样的频率摇着一盒喝了一半的牛奶:
“你下次考差一点,我就每天赏你半盒牛奶。”
贺铭跨过他的小腿,却没避开被捏瘪的牛奶盒,乳臭味的白色液体尽数淋在他冬天的唯一一件外套上。
即使后来他去了舅舅家,表弟也时常会在他辅导功课时胡搅蛮缠。
“福利院里是什么样子?你睡在床上吗,还是地上?”
“老师去家访,就会到你的宿舍里去吗?谁来给你当家长?”
对于年少敏感的贺铭而言,李修远的报道是脸上黥的字,让渡二次伤害的界碑,放弃尊严的个人声明。
他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恶意,不屑一顾的,刻意而放肆的,绵里藏针的,但从李修远那里,他第一次见到被打包得很漂亮的恶意,贴上同情或者其他某种更为重大、高高在上的标签后,变得复杂而隐晦,释放者佯装不知,旁观者有意忽视:这东西是会伤人的。
但如果只是那些,现在的贺铭能够轻飘飘地翻过去,做出一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潇洒姿态。
他真正难以释怀的,是一篇李修远发表的名为《孤童之死》的文章。
也就是那篇文章,让李修远险些被报社开除,但他最终也没有付出什么代价,当时那件事在西汀本地闹得沸沸扬扬,不久后也就平息,被人遗忘了。
贺铭已经走到酒店的围栏前,他用手掌在顶部一撑,轻巧地翻过去。
跟在他后面的人停住了,仿佛在迟疑要不要也翻过来。
贺铭冷笑,他无法确定,如果现在李修远过来,在酒精和肾上腺素作用下,他能不能忍住,别把他推进河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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