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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那天,我们县城并没有立刻暖和起来。
空气里那股烧蜂窝煤的呛人味道,只是被一阵不知从哪儿吹来的、带着河腥味的潮气给冲淡了一些。
街角那个给炉子换底的白胡子老头,敲打铁皮的声音倒是比冬天时清脆了许多,不再那么沉闷。
我从学校回家的路上,看到电影院门口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已经冒出了几个比米粒还小的、嫩黄色的芽苞。
生活像我们家窗外那条常年流淌的、浑浊的护城河,表面上看起来每天都是一个样子,可底下那些看不见的淤泥和水草,却在随着季节,悄悄地改变着位置。
舅舅是在立春后的第三天来的。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两手空空,而是提着一条用红绳拴着鳃的、硬邦邦的冻鲤鱼。
那鱼很大,尾巴拖在地上,像一把灰白色的、僵硬的蒲扇。
他一进门,就把那条鱼往我们家那张掉了漆的方桌上一扔,发出“砰”
的一声闷响。
“姐!
晨晨!”
他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脸上带着一种在牌桌上赢了钱才有的、油光满面的兴奋,“看看!
野生的!
我昨天晚上跟人去水库上下迷魂阵弄的!
给你俩补补!”
下迷魂阵是我们这里的一种叫法,就是用很细密的渔网,趁着夜色偷偷地在水库里捕鱼。
我知道,那是犯法的,被抓住了要罚很多钱。
妈妈正在水池边,用冷水洗着一捆菠菜。
她没有回头,只是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那些碧绿的、还带着泥土的菠菜叶子,在她那双白皙得有些透明的手里,显得格外鲜艳。
“又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她说,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哎,姐,你这叫什么话!”
舅舅一点也不生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又把剩下的半包,很自然地放在了桌上,“我跟水库管理所的老张,那是什么关系?铁哥们!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能给咱家弄点荤腥。
这不叫鬼混,这叫有路子。”
他说着,就凑到我跟前,用那只夹着烟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色污泥的手,使劲地揉了揉我的头。
“我们晨晨现在可是小书法家了!
将来是要去市里念书,当大官的!
舅舅现在多给你铺铺路,将来你可不能忘了舅舅!”
那条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鲤鱼,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开始慢慢地融化了。
一层白色的冰霜,从它灰色的鳞片上褪去,变成了一滩浑浊的、带着土腥味的水,顺着桌子的边缘,滴滴答答地流到了地上。
我们家那块本就已经有些翘起的地板革,就那么默默地把那些水,一点一点地吸了进去。
妈妈没有去擦那滩水。
她只是把洗好的菠菜,整整齐齐地码在砧板上,然后拿起那把陶瓷刀,一刀一刀地,切着。
那“笃、笃”
的声音,又轻又密,像一只啄木鸟,在很有耐心地,啄着一棵早已被蛀空了的树。
那个周末,妈妈带我去了县里的邮电局。
她说,要给乡下外公的一个远房亲戚,寄一封贺年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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