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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谙走到阶前停下，随着他的动作，下面的目光由惊怒恐惧转为愕然，随即是全然的震惊，有人控制不住张开了嘴巴——
发簪被抽去，万千青丝落下，官服的绯色失去了乌帽的平衡，在垂散黑发的衬托下为他陡然添了一分浓墨重彩的艳色。
极具冲击感的色差让他看起来格外苍白，泼墨长发失去束缚后好像把这具身体最难以窥见的一面也泄露出一点——像高悬澄澈夜空的月亮，像孤立雪山之巅的莲花，带着绝对的冰冷睥睨众生，无数心思各异的目光勾在那摄人心魄的美貌上，但没有人能触碰到。
那种高高在上却随时都要碎裂开的极端反差美感让无数人心里都产生了一种不敢言说的冲动，一些人心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扭曲的念头——如果我是董攸……
但下一刻，所有隐秘发芽的念头都被从天而降的冰雹急冻住，冷冽的嗓音响在众人耳边：“今日割发代首，我昔日所为，一并偿还。”
那一瞬时间像被无限拉长，锋利的刀刃划过柔韧的黑缎，从中残忍剖开，断发被风扬起，飘向远处时甚至有人下意识想伸手去接。
白驹完全懵了，抱着顾谙的官帽嘴唇都在颤抖，闫良伸出去但为时已晚的手还维持着离顾谙半臂的僵硬姿势。
黑发重新落回后背，发尾显出明显切割的平整断口，近腰的长度只剩下一半。
听到有人动刀后急急忙忙跑出来的张机正好撞见这一幕，看着顾谙平静地用簪子绾好断发，从白驹手里拿过官帽从容下了台阶，手里准备给韩骥换的药已经被捏成咸菜了。
呵呵，有人又要心疼死了。
张机面无表情地想。
大梁重孝重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意损伤，且以发尤重，跌打损伤难以避免，但若是断发则被视为诅咒高堂，与头戴白绫同义，前几朝有一位得宠皇子因酒后耍剑不小心削掉了自己一缕头发，被当时的皇帝大怒下令囚于宫中，本是储君最有希望的人选却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
而重礼则重仪，发乃人之“首端”
，最低下的苦力劳工也不会披头散发，更没有短发，大梁有一项专门针对士大夫和读书人的刑罚，名为髡刑，就是剪掉犯人的头发以羞辱其尊严，许多有节之人宁愿掉脑袋也不愿受髡刑，因为一旦断发，终生都会留下耻辱的污点。
顾谙此举，比在人前狠狠给自己一耳光更决绝。
顾谙走向侯府门边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马车，他经过的地方，人群向潮水往两边退开，看那些表情还沉浸在刚在惊世一刀中没回过神来。
顾谙走到马车前，身后又响起一道憋气似的声音：“你这样做，以为我们就会原谅你吗！”
顾谙扶着车门转过头，最先前那个绿衣书生正胀红脸地看着他。
“原谅？”
顾谙在齿尖玩味地咀嚼了一遍这个词，抬起眼，“我为什么要你们原谅？我的确于人有愧，但不是对你们这里任何一个人。
那两万守城军和几十朝臣，无论我开不开城门都会死。
至于你们，等董丞破门屠城，就会和那些死在叛军进城和董氏把控朝政期间的亲友一样。
不过我不是为了你们开城门，用不着谢我。”
“顾子悉，你……！”
顾谙略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奉劝你少做这些事，春闱在即，为民为权为利者皆拼力以赴。
要是只想满足这点受人追捧的无用虚荣，趁早回乡，还能教导启蒙孺子受其父母尊敬一生，好过上考场自取其辱、落第后怨天尤人，仗着一点名气四处埋怨考官昏目、评阅不公。”
书生如遭雷击，惶然惊骇地想：他看出来了！
坊间都说秦王今年必定要广纳贤才，他在乡里小有才名，志得意满来京想要考取功名，谁想在客栈住了半月，已经于茶肆酒楼上遇见无数青年英才，才学、见识、气度、谈吐各有所长，他一下从首屈一指的大才子变成了别人的陪衬，如何甘心？又担心落第回乡受人耻笑，于是还没开考就铩了意气，流连于酒馆。
他在酒馆结识了一批同样来京赶考的学子，推杯换盏间听见有人大叹朝中无人，大佞臣顾谙又要重回朝堂，便留了心细听。
回去后一思忖，顾谙当年是正经凭科举考上去的，应试学子必然都会关注这件事，肯定有不少人心怀不满，但担心影响前途，所以敢怒不敢言。
他这段时间也看明白了，自己的才学也就能在老家穷乡僻壤里充一充文曲星，今年就是再广纳贤才恐怕也纳不到他头上，便起了个心思——撺掇酒馆里其他人在顾谙入宫的当日一起闹事。
他是为首的，自然有威望也有名声，就算落第，回去一说是早先得罪了权奸，人家也只会更觉得他比那些高中的还了不起。
况且武定侯遇刺至今未醒，也不用担心有个什么畏惧，总归法不责众。
冷眼看得分明的纷纷婉拒了，可兜里揣了几本话本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和那些热血上头冲断弦儿的到底还有不少人。
他演说口才不错，在酒馆里义愤填膺地忽悠了几次，就有好几十人跟着响应。
人以群分，这些人回去再一忽悠，一起上这艘歪把子船的就有了几百书生，加上凑堆看热闹的、路上围观和被煽动情绪的百姓，竟聚起了一整条街的人。
看着顾谙被“逼”
出来的那一刻，他心里真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骄傲和满足。
他本以为顾谙面对众怒总该有两分畏惧、有两分收敛，没想到威风没逞上，句句都被顾谙半点脸不给地驳了回来，让他当众下不来台，最后不甘心地再找补了一句，顾谙竟然直接掀了他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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