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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快尽了。
火光在天边退成一条疲惫的红缝,像被人用指腹抹开又犹自不肯合上的伤口。
风仍旧大,却不再像方才那样狂,它带着火后泥土与焦麻绳的味道,从北面呼啦啦扑来,又被山坳里一线冷气拦腰切断。
并州军的残部沿着这道冷风行,像一条被火追赶到河边、终于钻入水线之下的黑龙,鳞片参差,身上挂着灰烬与血。
他们在宛城西南二十里外的谷地暂止。
谷地不深,四面是裸露的黄土坡,坡上草枯得像一层薄絮,一触即碎。
溪水从谷底穿过,冬夜里结着薄冰,冰面下的水像一条忍耐的小蛇,悄悄地动。
军士们把折断的车辕横起,把湿透的幌布搭上,勉强抵住风,火堆在地上发着小小的光,光照出一个个疲惫到麻木的脸。
“清点。”
张辽先下令,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一颗钉子钉进乱麻。
旗牌官提着卷,冻得手指发僵,一行一行念:某都,存五十七;某曲,存三十八;陷阵营一队,存三十四……每念一行,火堆旁就有人下意识直腰,眼睛往那边看,像在等一个名字。
好多名字没有被念到。
那些没有被念到的名字此刻像风一样,在每个人耳朵边绕,绕来绕去,不落地。
高顺站在风口,背对火,眼睛看着谷口。
他不说话,只是偶尔把盾往地上轻轻一顿,发出“咚”
的一声,像给所有飘着的魂招回去。
臧霸把残旗拆下,把破布一层层卷紧,纳进怀里。
他握着旗杆断成的三节,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恨,笑得倔,“明日再接。”
陈宫从马背上下来,袖子里露出一截缠得极紧的黑皮。
那是他在城里护身的短戟柄。
他把短戟塞回鞘里,先走向吕布,又硬生生换了个方向,去看伤兵。
他手不算稳,但眼很稳。
受伤的人最怕看见医者的眼里有慌。
陈宫给一个腿上被碎瓦割破的少年兵上药,药粉一抖在伤口边,那少年“嘶”
地吸一口冷气,却没有喊疼,只看着陈宫:“主公呢?”
“在。”
陈宫压住伤口,淡声,“你也在。”
他按住的手很稳,像按在一件正要跳起来的东西上。
少年点头,眼里慢慢放下了一层光,那层光不亮,却很实。
吕布独坐在谷地的下风口,赤兔在旁边啃冻草,鼻息里吐出的白气一明一灭。
他左臂的伤不深,张绣那一枪只在皮肉上拿了一线血,陈宫用干净布条包了两层,又涂了药;真正疼的不是皮肉,是心。
吕布把方天画戟横着搁在膝上,戟锋在火光里隐隐泛着冷。
他看着那条溪,溪面薄冰上爬着细细的裂纹,像有人用很细的针头在上面一点一点戳过去。
风每来一次,冰就颤一颤,裂纹就往前爬一寸。
陈宫走到他身边没有坐,先抱拳:“主公。”
吕布抬眼,看了他一瞬,目光像从冰下看人,“坐。”
陈宫坐在离他半丈的地方。
风从两人中间走过,卷起他衣襟一角。
他沉了一息,低声:“是我失言,劝阻不力。”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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