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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冻疮色的旧衣,并没有在她的生命里彻底隐去,老来她又把它翻出来,也是在那本叫作《同学少年都不贱》的书里,还是那个叫赵珏的女人,她像张爱玲一样去国离乡,晚年潦倒,懒得置办晚礼服,随手扯上几尺碧纱料子,粗针大线地一缝,就披挂上阵接见外宾了。
冬衣亦是陈年的,把扣子往里缝一下,改成斜襟,腰身变小,就这么重新把自己和冬天一起打发了。
男人多看她一眼,就心头一紧,想着是不是穿旧衣被识破了?自卑感的旧疮疤还在,只是欲振乏力,过去是财力,现在是心力。
置衣情绪的疲劳,是一个女人彻底放弃的标志,写书的那个女人,张爱玲,亦是如此的疲沓相:才情的支架还在,可是文气已泄,很多漂亮的小细节,随手就扔那里了,根本就没有心力去经营,要是依着她从前的任性,还不知道要铺张陈设成什么样。
我还记得最初看她的小说,真像是元春省亲,随手掐枝的都是华美的细节,看得人心里只默叹奢华太过:这样的才满而溢,一路拔高上去,到时要怎么收场呢?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
这次是一个900年前的女人在失眠。
这个女人,国破了,家亡了,她每每借着一点酒意才能睡去,这点昏昏的睡意,却又脆薄如纸,夜来初凉的枕簟是孤枕,抵抗不了四下伏着的沉沉秋意,被冻醒后,她起身翻箱子找御凉的衣服,烛光摇影,窗外有零落的蝉鸣,她找出一件旧衣胡乱披上,对着竹帘筛出的满地碎影发呆。
她冷,她抱紧自己,除了自己,她什么都没有。
便是这一点呵手的暖气,也是她自己的。
这是个乱世,她找不到无边荒凉里的小欢喜,她想哭。
前尘是一场纷纷摇落的旧雨,怎么下也下不完,天就怎么也亮不了,我每次看这首《南歌子》,心里都是不见天日的混沌。
小欢喜……这件旧罗裙一如她的身体,亦有过丰美的华年,罗裙上绣着的,曾经是连绵的莲蓬和藕叶,藕叶的金是织金,莲蓬的翠是翠茸。
南宋文献记载,岜洲右江地区,出产一种翠鸟,取其背羽织线为翠茸。
翠茸在不同的光线效果下会显现不同的色彩,忽而红艳,忽而绿暗,好像是“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
,这么想着,便是连这件衣服也带着炎凉的意思了。
她摸摸上面已经被磨平、洗褪色的莲蓬,藕叶还有荷花,它们也是她在词里宠爱的意象,荷叶田田,荷花亭亭,她想,多么像女人盛年时的身体,丰盈的肩与臀,起伏出暖红的色情。
她有过肆意的少女时代,官宦人家的小姐,锦衣玉食地被宠溺着,闲时和姐妹去后花园**秋千,“蹴罢秋千……薄汗轻衣透”
,湿的是这件旧衣吗?罗裙渐渐地被体温暖了,丈夫死后,她终日慵懒于梳洗,更没有置过新衣,这件南下逃难时带来的旧衣,也早已“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
了,丈夫早亡,长年寡居,至于国……国早已不国,这么娇媚的衣服禁不起乱世的揉搓,等李清照翻出这件旧衣的时候,南宋小王朝已经偏安杭州,她本人亦流寓金华。
出产翠鸟的右江,早已成为当局无心也无力收拾的旧山河,千里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即使见了又如何?莲子已成荷叶老,她憔悴了,她罗裙上的花儿憔悴了,她的词句也憔悴了,红底飞金的锦绣华年,早就随颓势“翠小,金销”
了。
一个女人的老去,一个王朝的衰落,一个意象的败局,已被一件华服的凋败道尽。
现在,是一个活在现时的女人,她像猫一样警觉而轻盈地出没于人群之中,她所有的衣服都是安全色系,以不引人注目为要旨。
在2005年最后一个可以晒衣的好日子里,她站在阳台上收衣服,她打开窗户,收回竹竿,想着马上就要是穿冬衣的日子,连举臂的动作也立刻沉滞起来,心里更是无端地烦躁,又想起那些曾经在纸上与她对坐晤谈的、清词丽句里旖旎而过的女人,她们的冬衣、轻愁与幽怨。
她想着想着,手里的动作便慢下来,她把衣服折好,收起来,放进衣橱深处,想着保持好身材,来年好不辜负了这些旧衣。
她还想了很多很多,而她能做的只有在例行而来的一个人的长夜里,听着雪霰敲窗的噼啪声,对着大雪纷飞的天幕,默默地把它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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